1977年的夏季,我是一个手执镰刀、衣衫褴褛的农民伫立在田头。我的手心结了很厚的老茧,内心日甚一日地迟钝。恢复大学考试的传闻断断续续地飘来,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。“大学”这个字眼距离我的生活已经十分遥远,我从未觉得那一圈围墙里面还会和我有什么联系。我的理想是争取做一个不坏的木匠。
可是,消息日渐一日地明朗,周围都在蠢蠢欲动,考试终于成了一件事。当然,也就是一件可以试一试的事情而已,我不允许自己寄予过多的乐观想象。那时已经没有志气将爱因斯坦之类的科学家作为后半生的偶像,学术如同天方夜谭,大学录取的真实意义是口粮问题一劳永逸的解决。我不敢轻易地相信命运的慷慨大方。我的父母亲曾经作为下放干部滞留乡村多年,我深知要将户口搬回城市会遇到多少额外的麻烦。这是中断了十年之后的大学考试,预测的录取率不会超过十分之一。这个数字倒是没有吓住我,这个数字比我可能返回城市当一个工人的概率高得多了。
温习功课的时间不长,也没有太大的压力。我自恃比别人多读了一两首唐诗宋词,中学曾经得到语文老师的表扬,于是决定报考中国语言文学系。有趣的是,功课温习奇怪地召回了我的数学兴趣。我徜徉在一批数学练习题之间,乐不思蜀,以至于不想理会我从未读过的历史与地理。幸亏妹妹及时提醒了我。她报考的是理工大学,但她认为我的数学水平早就不亚于她了。日后得知,我的数学几乎得了满分;数学方面的超额收入恰好补偿了历史与地理的亏欠。这也算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了。
奇怪的是,现今我再也记不起我是在哪一个考场进行大学考试——估计是我插队所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或者中学。记住的竟然是考试前后的一些零星片断:时常忧虑准考证丢失,惧怕政治审查受阻而面对表格愁眉苦脸,体检时就着水龙头喝一肚子凉水降低血压,因为嗅不出三个小瓶子里汽油、酱油和水的差别而大惊失色,如此等等。在我的心目中,这一切要比那几张考卷凶险得多。
忙乱过去之后,我就不愿再想这件事了。天气逐渐凉了下来,一年将尽,似乎没有人知道这次考试的结局是什么。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,我在另一个知识青年家中闲扯。他忽然提到,为什么这么久了竟然没有大学发榜的消息——莫非又有了什么变卦?这话惹出的焦虑让我有些坐不往,我起身回家——到家的时候恰好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薄薄的一张纸片:厦门大学中文系。悬在半空中的情绪突然松懈了,一时百感难言。这一刻开始,我才真实地掂量出这场考试的份量。